墙头记

最新信息

墙头记
2024-04-06 05:46:00
■赖赛飞
  西沪港出了名的圆润,就是一圈山围住了一片海,人家在狭窄的山海交接处落脚,也绵延成窄窄的一圈,属实一线人间。那里的人们白天只看山头、云朵、海面,夜晚才会让目光降落,缩进万家灯火。
  墙头镇在西沪之南,原名樯头,意思抬头即见樯帆。罕见地以为现有的名字更贴切,墙头居者宛如骑在墙头上,左脚抵山,右脚踏浪,一用力,就使自己和家乡前行不已。
  这使很多事情很多东西直截了当。
  小如鸟声。市声退隐的地方,自然之声就大了。不可否认,很多鸟类的啁啾于我始终像陌生的语种,只有珠颈斑鸠的咕咕声一听如故。还是那般入世,前调低平后调任性拔起,猜想是夹杂了些许抱怨与催促,一声声如同留有余温的肉包子打过来。春光未深,正是求偶的时节,它们对爱情的召唤响彻人间。小区关门闭户的房内都听到清清楚楚,何况山脚下敞开的村庄。
  与它相比,屋后的滩涂上,红钳蟹们将唯一的大红钳子搁在洞口做日光浴。跟鱼群、鸟群一样,动作整齐划一,忽然爬动,突然止息,始终静默,使人怀疑自己反复眼花。一台参与根除大米草的两栖挖掘机趁着潮水退到一半从远处归来,这种机械迟早会进化成完全的生物,眼下就像放大的红钳蟹,举着大挖斗远远地往海面一抓,激出大片水花,它就往前了一大截。着急赶路,整体前倾,海水都涌到驾驶室边沿。
  微末如我的住房。住毛坯房也不见得全是坏处,入春的回南天只会让水泥地面变得沉静。比起脚下尘沙不起,多年的窗户有所松动,春风一刮,四处作响,显得风更大,风里的一切有力量。深以为唯毛坯能给人以草创时代的粗疏感,活力四处萌生,如星球仍处于洪荒年代,而你站在百废待兴的边缘,眼前有无数开始,唯独没有结束。当然,能让自己将毛坯房住出一朵花来总有懒的成分,它的维护比起精装房不值一提,我有更多时间拿来维护自己,比如作长时间瞭望以养眼。
  好不容易见到个人影——修洗碗机的师傅——他从隔壁县宁海而来,站在我家门前硬说找不到我家。当时我在二楼窗口看见有年轻人直奔而来,早就满怀期待,却得先在手机里听完他的申说:这房子看上去根本不像有人住!破木门上还挂着“本房出售”四个字!难怪,有一次忘了下闸,车库洞开了好几天,只有海风进来转悠,留下一堆去冬的枯草。
  现象级的有潮水涨落。应该是滩涂太宽广,在墙头,感觉更多地看见退潮,草草望去,无穷无尽,只有一滩泥,真的只有一滩泥。看得人眼光渐渐结晶析出两把尖锐,感喟热爱真实的人也未必能与真实妥协。后面细觑,大米草除却后的海涂,一滩一滩的野鸭们与少量鸥鹭混群在涂上沉浸式宴饮,啄泥滤水,互相嬉闹,梳理羽绒。泥里生活也从泥里起飞,生活从不是云泥有界。
  张看之余,自家也要吃饭。菜品再粗陋,也有一碟山,一碗海,再加上下两大盘云天。每当端起饭碗,遇见潮水涨满,不免多吃几口。遇见潮水退却,看着鸭鸥鹭们努力加餐饭,又多吃几口。这个时间段,世界必定加速变迁,只有墙头安静,墙头人忙碌依旧,墙头宜居依旧。离象山县城丹城七八分钟车程,离宁波市区半小时。高速出口就在辖区内,除村庄外,菜场、医院、超市、餐馆、民宿、小区、景区都在抬腿即达之间。但它作为一线人间偏偏阔大,房价良善,自然免费,人们多有涵养风度,反正我说过是因此逗留在这里。
  不止一次走过西沪华城所在海岸。小区附属楼楼顶有个大露台,底部有个半圆鱼池。低头落目,池水清澈深透,锦鲤如凭空游弋,姿容竟比近观更纤毫毕现,类同一个人灵魂上升百尺,俯视自身在人间多年的行止,过滤了坎坷,折叠了时光,通透之下,有了机会直面自身渺小,也有了勇气藐视某些多余。苏格拉底曾经感叹,原来有这么多生活中不需要的事物啊。已经过去了几千年,想起的人仍觉字字诛心。
  墙头一带多的是这种有天有地的住宅区,人们的应当居所。它们同样葆有墙头的特征,既是小区也是景区。在那个顶楼抬头看天际线,以立足点为中心点,配合我的眼界,宇宙刚展开又收缩为完整的圆弧状,天圆地圆。天地之间是山峰勾画出的青蓝曲边,无转折无断绝无杂糅;山海之间是一线人间勾画的花边,繁重,多彩,有的是热度与滋味。我用自己的住处往里添了一笔,仿佛终于成为人间一景,有那么一瞬间志得意满。
  这阵子天气乍暖,一边吃晚餐一边将头伸出窗外盯紧海滩,看禽鸟们怎样离开餐桌,走航空还是陆路。后才明白,凭脚力的哪敢延宕至暮,远处都是野的,一言不合拔身飞起。前面还辨不清家的野的时候,先冲着海面一顿噪音输出,想以此筛选:当惊起一滩鸭子,飞到天上的是野鸭子,奔往陆地的才是海鸭,甚而打算跟在它们屁股后面去买海鸭蛋。结果显然山海苍茫,连隔壁邻居都没能惊动到。
  在海边,沧海桑田早成日常,不提也罢。更宏大的事情发生也不过短则几个时辰长则几天。从墙头望西沪,每当晴雨交替,沿港这一圈山海开始了布云。先是云头按落四垂山峰,再顺着它们长长的腰线淌下,遮盖或者直接淹没了山脚的村庄,直到海面。尤其潮平时分,严丝合缝,包括墙头人民的世界一片混沌,身家不再在凡间。直到雨止云收,收云的顺序相反,先是港面拆开,露出清晰的旧面孔;接着人家露出来,好似新建了一片城池。最后从山脚往上收,此类造山运动动用慢镜头:林深牵挂得紧,收到山腰以上几乎一丝一缕往上扯离,让山林显得更青翠,却让白云失去了缥缈感,原来云生人间。向人复述时,我只能以此作结:当天地合,路都消失,什么都没有了……当天地重开,环港公路霎时变得明白通畅,所有车辆重新疾驰,车灯重新闪烁……只要驻足张眼,迟早遇见开天辟地,而你在其中死去活来。感觉上,被掩盖的却从此不再是事实。
  恰到好处的当数溪流。凡溪流,大的不嫌其大,小的不嫌其小。墙头浑身山浑身海,遍地溪水。所有的山水刚流出山就化入西沪港,地上的,更多地下的。我毗邻其中一个出海口,每日看潮水上涨,溪流被顶得水位猛升;潮水退下,复为清浅。那时冷青色的溪水哗哗流向海沟深处,白鹭赤脚站在海涂的时节性溪流中守鱼或浣脚。一群海鸭出来沿堤坝脚觅食,时不时发出快活但有粗鄙之嫌的叫声。等与不等,潮又涨了。少数海鸥张着标志性的翅膀,如同象山电视台的活台标从窗前飞过来折过去,共同复刻远古的帆影。搁在海山屿西侧滩涂的一群竹木筏浮了起来,望过去一动不动,像画在上面——真正的劳动者往往在视线之外。大部分白鹭起身在海面盘旋。有几只超低空,与自己的影子贴面飞行,我在梦里都不曾做到过。与人不疏离的少数派会顺着海水的方向上行至小区深处,站在溪沿的围栏上继续守鱼,它很少发出类同鸦的叫声来削弱自身的洁白与轻盈。但我在窗前守着白鹭时,仍很想把它缩着的脖颈抻一抻。最终,深吸一口清润的空气,仅对自己的脖子下了手。
  昨晚一场大南风,正对北窗的几棵垂柳被吹得集体怀了孕,柳丝都胖了一圈,释放出隐匿多时的绿意。春天又到了,昨夜的春风却也刮断了枯枝,倒在了车库门外。这一长溜紧邻海岸的柳树就是几年前我预言过终将在长大后被海水从根部杀死的,目前来看只有少数被不幸言中,绝大部分青葱依旧。曾在退潮时分去堤坝脚探察缘由,发现对应那些树的底部都有小片溪水潺潺流出。
  命运给了它们无际的咸涩,也给出一汪流动的清甜,地底的根并不知道能否触及,一切等待伸展多年之后。
  接近月尾,午间潮水涨得满满当当,通往海山屿的路再度沉入海底,其上仅有的建筑海山庵进入出世的时间段。有人显然要事在身,穿着水裤蹚过齐腰深的海水直奔陆地。那个当口,路不在人眼中,只在坚定跨出的那一步。
(文章来源:解放日报)
免责申明: 本站部分内容转载自国内知名媒体,如有侵权请联系客服删除。

墙头记

sitemap.xml sitemap2.xml sitemap3.xml sitemap4.xml